“三农”问题调查:城市如何握紧农村的手?
发布时间:2004-03-08 | 信息来源:新华网
一部中国现当代史,在空间序列上,即是一部城市与农村的互动史。上世纪20年代,左倾机会主义者从苏维埃照搬而来的“城市中心论”,使新民主主义革命惨遭挫折;是“农村包围城市”的道路最终破解决了中国革命的难题,将人民政权送进了城市。半个多世纪以来,“以农扶工”的国策不断抽取农业的“血液”来补充工业资本的原始积累,推动了以城市为中心的工业化进程,但城乡“二元结构”令同源于共和国胞衣的俩兄弟——城市与农村之间的鸿沟越拉越大。
又一个甲申之年,农村、农业和农民问题成为党和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。忽略农村即是在漠视中国历史的遗训,离开城市的“三农”是没有出路的“三聋”。现实在追寻出路,历史在凝视现实。现在,是城市反哺农村的时候了!中国农村之大,农民人口之多,举世无双,要9亿农民都遵循某一种模式去发展显然是不现实的,但这不等于说“三农”问题的解决,没有现实的可操作的实践模式。 所以,在这个特殊的春耕时节,我们深入上海、江苏、安徽、河北四省市的城乡,追梦、追寻、追问——城市如何握紧农村的手?
民工VS城市:能用你的目光牵引我的脚步吗?
35岁的吴永新,安徽省五河县人。在上海杨浦区江湾镇的几家职业介绍所里,他已连续光顾了三天,但工作仍无着落。“听人说上海工作好找,就跟老乡来了,来了才知道我能干的活儿不知道哪儿要人;招人的岗位我技术又达不到要求,两头没着,悬了。”偏偏又逢连阴雨,吴永新没有伞,用裹棉被的塑料薄膜披在头上,走在雨里,不知往哪儿好。“出门只带了300块钱,除掉路费,再闲着白吃,花不了几天了。”吴永新说,天下民工都一样,背起包袱出门最担心城里两件事:一是能不能找到活干,二是会不会被用工单位骗,许诺不算数,工钱被拖欠。
但担心没能阻止民工们进城的脚步。毕竟,打工是现阶段农民增收中成本相对最低、风险最小、效益最好的切实可行途径——当一些地方的农民连土地都失去了时,只要健康的身体还在,他们就只得出卖最后的财富——力气或手艺。以皖北农业大县定远县为例,76万农业人口中,有1/5在外打工。在当地农民的收入构成中,粮食、副业和打工的比例大约是1:3:6。这个县每年的打工收入在7.5亿元左右。所以,在它的县域经济发展规划中,劳务输出和养殖业、林业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。扩大到安徽全省,每年劳务输出实现收入在600多亿元,相当于安徽全年的财政收入。在当地,有一种说法是:民工们在外创造了一个“流动的安徽”。非独经济欠发达省份如此,即便是在江苏,2003年全省新增劳务输出72万多人,农民人均劳务收入737元,增加110元,劳务增收占农民增收份额近一半,成为农民增收的主渠道。实践表明,当前抓住了劳务增收就抓住了农民增收的关键。
但横在民工“吴永新们”面前的难题:信息不畅、技术低下导致工作难找,由此形成的盲目性和无效性会侵蚀劳务增收的功能。记者在南京的劳务市场发现:一边是成群结队的进城民工苦苦等待,难以找到活干;一边是许多企业为找不到合适的员工而犯愁。“一些人没事干,一些事没人干”的原因无外乎两点:一是眼下的农村劳动力输出仍以“靠天吃饭”居多,靠自发组织或亲友带动,基本处于盲目转移、无序流动状态;二是民工缺乏起码的技能培训。
劳务的购买者在城市,“瓶颈”的突破自然离不开城市。与吴永新的家乡安徽五河县一水之隔的是江苏省沭阳县。沭阳民工王义贵与吴永新相比,“幸福多了”。30冒头的他在苏南经济强县昆山的一家五金企业做工,进城、返乡有大巴接送,进厂前有统一培训,工资、劳保按合同办。“因为是挂钩的,我们很省心,把活干好就行,其他的不用管。”王义贵所说的“挂钩”指的是“南北挂钩,对口劳务协作”。自2003年始,江苏省启动“500万农民大转移工程”,每年确保新增劳务输出50万人、力争输出70万人,到2010年实现500万农村富余人口转移就业的目标。政府鼓励工业经济发达、对劳动力需求量大的苏南地区,根据本地用工需要,与苏北、苏中等地农业人口富余、农民增收困难的市县挂钩,开展定向劳务培训和输出,所谓“北输南接”。
在苏南,昆山、苏州等12个县市与苏北地区的徐州、淮安、盐城、宿迁、连云港5地对口挂钩。从2002年起,昆山市成为有着174万余人的江苏人口第一大县、经济穷县沭阳的劳务合作对象,昆山的11个镇与沭阳建立起对应的劳务输入与输出基地,沭阳为昆山的150家企业长期提供劳务配套。每年,昆山到沭阳举办的劳务招聘会不少于2场。今年2月初,昆山市组织33家用人单位赴沭阳招聘,提供就业岗位信息7000多个。2003年,仅昆山市吸纳的苏北务工人员就逾16万,差不多每5个外出民工中就有1人以上是“南北挂钩”的受益者。
农村VS城市:“农村的希望在于人要走出来,人走出来就活了”
“学得一技,终身受益;出去一人,全家脱贫。”王义贵说,这顺口溜在他的家乡家喻户晓。“南北挂钩”是政府推动,而“订单培训”则是多方参与、市场运作下,用城市的眼光牵引民工进城的脚步。政府方面,江苏省制定《2004-2010年外出就业农民培训规划》,采用政府补贴与培训后输出挂钩、个人支付与财政补贴相结合的经费补贴方式,对所有有条件的农民进行一遍职业技能培训。今年,江苏省投入4000万元专项资金,鼓励社会办学,有针对性地开展劳动力转移订单式培训。每培训输出1人,政府奖励100元。一些社会中介与用工企业建立合作型劳务公司,融技能培训、职业介绍、服务管理和权益维护为一体。他们对外出务工人员实行八包:即包教、包会、包安排工作、包拿到工资、包跟踪服务、包专车接送、包人身安全、对工厂不满意包调换工作。
“南北挂钩”和“订单培训”的模式大抵可概括为:南北沟通信息→服务公司和企业签合同→民工到服务公司求职登记→达成意向,民工和服务公司签合同→订单培训→包车,送民工入厂→民工打工/服务公司派驻人员日常管理、协调沟通→包车返乡。借此,劳务输出的组织化、产业化程度提高,针对性、实效性和就业稳定性增强。
骆万里是劳务输出的成功者。在上海等地的玻璃企业打工5年多,他除赚了些辛苦钱外,学到了一技之长、掌握一些商路,回乡创办了一个玻璃艺术品厂,如今年产值过百万。在他的家乡江苏省盐城,近年来呈现外出打工潮与返乡创业潮双流动的新格局。回乡创业者带动转移农村劳动力7万多人,带动比例为1:11。按转移一个劳力增加年收入8000元计算,一个四口之家人均就可因此增收2000元。骆万里说,“打工棗致富棗创业棗富民”并非遥不可及,在江苏比比皆是。江苏省委书记李源潮说,农村的真正希望在于人要走出来,人走出来就活了——思想活了,谋生的手段活了,创业致富的欲望也就活了!
在拨亮农村的希望油灯时,城市——曾经以农村的膏油照亮前程的城市,是否该回馈一点油?!
农业VS城市:用桌边的笑颜驱散田边的泪水
“三进三出呀,最终,我们还是退出了上海市场。”在安徽省安庆市农委副主任张勋民眼里,城市的门槛高难跨。他所说的“三进三出”指的是安徽农特产品太湖粉丝想进上海的大超市,但屡试屡败。安庆乃安徽农业大市、鱼米之乡,盛产香米、淀粉、绿豆等制作粉丝的上好原料。张勋民说,太湖粉丝色纯、味正、爽口在上海已有些口碑,但因为要交昂贵的超市进场费、货款结算周期拖得过长,而农产区的农副产品加工企业大多还处在起步阶段,本来资金就不很充裕,结算周期一长,资金周转就吃紧,没法做下去。所以,太湖粉丝前后尝试过三次,想挤进上海的超市,但最终还是给踢了出来,只得拿到菜市场零卖,品牌打不响,价格上不去,销量也大不了。“如果没渠道,再好的东西也别想打动城里人,而渠道掌握在城市手里。”张勋民说。
发展农业必须聚焦城市,要走出中世纪以来即形成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模式,必须依托城市。苏北农业大县沭阳县委书记莫宗通说,农业发展到今天,主要市场在城市,主要资金在城市,农业的科技力量还是在城市,离开城市,农业就成了没皮的毛。沭阳县曾多年在江苏县域经济中“垫底”,多项经济指标居全省之末。2003年,全县农民人均纯收入达到了3266元,6年来年均递增22%。其功有赖发展“进城农业”。利用地处南北花卉更替带的地理优势,沭阳将“花木兴农”作为振兴农业的突破口。如今,全县栽种花木25万亩,1000多个花木大户家家有电脑,人人会上网获得信息。“中国园林网”和“中国花卉网”中沭阳农户创办的网站占到50%以上。
记者了解到,被国家林业部评为首批“中国花木之乡”的颜集镇,还与南京农业大学联合创办了虞姬花木学院,开设园林绿化设计、市场营销等四个大专班,培训花农。这个镇还与中科院基因研究所合作,采用克隆技术,组培花木新品种。2003年,全镇花木销售收入超过5亿元,销售百万元以上的大户就有300多家。“花木女状元”林茂芝说,她用不到4年的时间,在北京、上海、西安等地建立了花木分销公司,拥有资产600多万。昔日“穷县”,如今成为江苏花木第一县,年产值超千万元的花木实业公司就有12家,并实现花卉出口创汇。在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的次日,就有沭阳人跑到北京租地上千亩,种植花卉苗木,开拓奥运花卉市场。
念花经、发杨(树)财、抓菜篮,沭阳的“进城农业”让人看到希望的微芒。当农业这位贫家女捧出绿色之心欲与城市“恋爱”时,城市该如何“执子之手”?
农户VS农企:谁能让农户分享农产品的增值利润?
在高致病性禽流感流播期间,江苏省太仓市的肉鸡外销量由每天10万只锐减到2万只,售价由每斤4元左右跌到每斤2元,最低时只有每斤1元。但疫情并没有让这里的2300多家养鸡户受到太大损失。当地的养鸡户说,因为有太仓温氏家禽有限公司“托底”保护,至今没扑杀一只鸡,且饲养一只鸡依然能平均赚到1.3元到1.4元的利润。
太仓温氏家禽有限公司不养鸡,也不直接卖鸡给消费者。作为肉鸡产业的组织者,它主要负责6个环节:鸡种的选育、繁殖和苗鸡供应;饲料配方的研制、生产;防疫和药品供应;养殖技术培训和技术服务;成鸡收购和检验分级;市场信息收集、行情判断和批发。温氏公司办公室主任周勇说,公司负责产业链管理、综合配套、科技开发和成鸡批发,农民专事肉鸡饲养,运销大户负责肉鸡销售。农户只要每只鸡交付3到5元的合作基金,即可到公司开户养鸡。公司按时发放苗鸡、饲料、疫苗和药物,上门进行防疫、技术服务;农户按照公司的要求和标准组织生产。成鸡后,公司定期回收,每只鸡确保毛利在1.4元左右,农户可在预知利润的情况下放心养鸡。公司根据市场行情,将成鸡统一批发给运销户,运销户每运销一只鸡盈利在0.2至0.4元之间。农户根据提供成鸡的数量和等级与公司结算,一次性结清款项。农民预交的合作基金和温氏公司发放的苗鸡、饲料、药品等均按实际发生天数计算利息。
记者采访发现,与大多农企不同,温氏公司的利润点不仅在养殖、销售环节,还在苗鸡、饲料、药品生产供应等产前综合配套环节。目前,温氏公司拥有农业部认定的4个疫苗生产基地中的一个,10万吨的饲料加工厂2座,40万套种鸡场3座,4000万羽苗鸡孵化厂2座,日上市肉鸡10万只的一级交易市场2座,技术服务部4个。以鸡饲料为例,按每吨赢利10元计算,温氏公司一年仅此获利就在200万元以上,而对于一个专业性的饲料厂而言,每吨10元的利润水平是无法生存的。
正是在向前延伸农业供应链中,创造了产业整体运作的高效益,使得温氏公司与农户分享农产品在流通中产生的工商利润成为可能。2001年上半年,温氏公司运行利润高出预算,当即二次分配利润,追加给农户每只鸡0.2元。养鸡户不仅在正常情况下可获得稳定的收入,在疫情、灾害爆发或者其他因素引起市场行情突变时,公司进行丰歉相补,承担主要风险。譬如2001年6月,肉鸡市价大大低于成本价,温氏公司一个月亏损168万,但仍坚持按协议保护养鸡户和运销户的利益。今年暴发高致病性禽流感后,公司动用风险基金,坚持以每斤4到5元的价格保价收购,未将损失分摊到农户头上。
江苏省农业厅厅长刘立人分析说,目前我国农业效益低下、农民增收困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农业产业体系分割,产业链短小、脱节,农业局限于单纯的种养环节;农民在产业链中处于弱势地位,很难分享到初级产品的增值利润。许多农业龙头企业之所以难与农民保持长期稳定的利益连接关系,与其只重视农产品的加工增值利润,忽视了产业链整体的组织效率和效益很有关系。
谁来将农民组织起来,提高农产品的市场化程度,增强其抗风险能力?谁来让农户分享农产品的增值利润?这是个问题,一个单单由农民回答不了的问题——企业该做些什么?(完)
(记者 徐寿松 包永辉)